腦內小劇場

05

撇掉個性不談，湯姆的確是容貌出挑的男孩子。挺直的鼻樑，雙眼黑色如墨，睫毛濃密微捲，嘴唇稍嫌過薄，整體而言卻是個賞心悅目的俊美少年──前提是他不總是板著臉皺著眉，一副聞到臭東西模樣的話。

所以他的處境很危險。

科爾太太提高著音調稱讚史密斯夫婦的仁慈，雨果低著頭，用斜眼觀察周圍，發現湯姆不在，這才想起他昨天被罰關禁閉，要持續三天不得出房門。

原因是因為拿比利的兔子來練習虛弱詛咒，結果把牠給弄死了。

湯姆昨晚得意洋洋回來，雖然氣憤自己接受到的懲罰，但更多是向雨果分享自己施法成功，以及比利驚嚇到哭出來的臉。

雨果聽完皺起了眉頭。

見此，湯姆臉上的笑容收斂下來，他忍著不悅，卻又小心翼翼的問，「……你不高興？」

雨果點點頭，又搖頭，感受到男孩的疑惑，她在腦中組織一下詞彙，解釋道，「拿生物做練習，這的確可以精進你的技巧。但是讓自己曝光，卻是愚蠢的行為。」

聽到一開頭的讚賞，湯姆的眼睛亮了亮，卻在後來的字句下又暗了下去。他緊閉著嘴，不再誇耀自己，轉過身背對雨果。

回想到這裡，雨果不禁鬆了口氣，還好，因禍得福。

然而事情卻不像雨果想的如此容易。

史密斯太太的聲音隨著空氣飄到雨果耳邊，「……珊妮說過他有個叫湯姆的小朋友呢，我們想見見他，他在這裡嗎？」

雨果的胃好像突然裝了一堆冰塊，她沒抬起頭，只是豎起耳繼續聽。

「……噢，」科爾太太很明顯地頓了頓，僵硬的聲調隱約表達她的厭惡，「那孩子做了錯事，現在在房裡閉門思過。」

「well，孩子嘛。」史密斯太太呵呵笑，祖母綠手鐲在手腕上互擊輕響，「可以讓我們見見他嗎？我們夫婦倆想一睹小珊妮口中湯姆的廬山真面目呢。」

「這個……」雨果可以感覺到科爾太太猶豫了一下，不知怎麼又答應了，「……好吧，那麻煩您稍等一下，我去叫那孩子下來。」

幾分鐘後，湯姆隨著科爾太太下樓，面無表情，帶著一絲疑惑與警戒。

雖然很細微，雨果依舊觀察到史密斯夫婦在見到湯姆那瞬間的欣喜，像是賭徒見到一隻上好的賽馬，貪婪的情緒在史密斯先生眼中一閃而逝，幾乎沒什麼人察覺。史密斯太太用著憐憫眼光望向湯姆，嘴裡不停喊著可憐的小傢伙，湯姆沒有說話，一雙眼睛骨碌碌地看看史密斯先生，又看看史密斯太太。

最後，他們表達了想要領養湯姆的意願。

科爾太太為難起來，如果說能把這怪小子丟出去她當然高興，但若未來出什麼狀況……史密斯夫婦看起來有權有勢，到時反過來怪罪孤兒院怎麼辦？

「……不瞞您說，」科爾太太衡量了兩種情況，還是忍痛開口，「這孩子整天古古怪怪，脾氣也差……院內甚至有人稱他是『魔鬼的孩子』！不，我無法違背良心，將他交給您們如此仁慈的夫妻。看看其他的男孩可好？比利是個健康的男孩、喬安也挺乖巧的──」

被點到名的男孩們臉亮了起來，期待地看著眼前的尊貴的夫婦。

「噢，這真是太殘忍了！」史密斯太太打斷科爾太太話語，摀著嘴表示訝異，「怎麼可以這樣用言語傷害一個小男孩？我可憐的孩子──」

「可、可他真的很壞……」科爾太太尷尬紅了臉，一時半刻也說不出得體的話。

「沒關係，我們夫婦會用愛來感化他的，是不是，韋伯？」

史密斯太太胸有成竹保證，彎下腰伸出手來想溫馨地摸摸湯姆的頭，湯姆微微一偏，躲了過去。帶著紅寶石戒指的手在空中頓了頓，若無其事地收了回去。

「……好吧。」科爾太太妥協了，「如果這是您們所堅持的──」

看著事情就要塵埃落定，雨果咬咬牙，用力捏自己大腿一把，逼出眼淚後從孩子們中衝出來，直直撲到湯姆身上，把湯姆抱著緊緊，開始又哭又鬧起來，「──不要！我不要和湯姆分開！湯姆你不要走，你說好要一直陪我的，你不要走嘛──」

所有人都驚呆了，包括湯姆本人。

院童們驚恐，那女孩居然喜歡上怪胎！

科爾太太愕然，那小鬼從哪裡冒出來的？

蘇珊娜豁然開朗，雨果！難怪她總是替『那傢伙』講話……

但湯姆很快意會過來，紅著臉有些僵硬地拍拍雨果腦袋，轉過頭對史密斯夫婦說，「你們挑別人吧，我不跟你們走了。」

若孩童沒有意願，是無法被強制領養的。雨果就是咬定這點，給予湯姆留下來的理由，如果只單單說不願意，卻又說不出理由，大人們會以為只是害羞，還是會將他送走。再者，哭鬧不休的孩子十分惹人心煩，雨果希望能藉由這種方式讓史密斯夫婦厭惡而心煩意亂，最好是能草草走人。

雖然方法幼稚又丟人，但眾目睽睽下，雨果不好朝他們丟暗影箭什麼的。

隨著其他院童逐漸增加的咕嚷聲，科爾太太從驚愕中反應過來，伸手就是想拉扯開雨果，「你這女孩！怎麼可以在尊貴的客人前表現如無禮！快給我過來、過來──」

雨果卻把湯姆抓個死緊，不停哭喊，原本蒼白的臉都哭紅了，「不要不要！湯姆不要走──」

被掐到肉都疼了，湯姆卻不敢掙脫，他隱約感覺到雨果是在幫他逃離一個可怕的東西，儘管他不明確知道那是什麼。但他清楚自己不喜歡那女人，她的表情太溫情太氾濫──讓人渾身不舒服。

史密斯夫婦看起來被嚇了一跳，丈夫有些惱怒，但很快隱忍下來，快到科爾太太根本沒注意到他的變化。兩人對看一眼，確定了對方的想法，史密斯太太站了出來，和藹可親地解圍，「好了好了，科爾女士你就別生氣了，孩子嘛，哪個不是這樣子過來的。」

聽見貴客的勸阻，科爾太太只得放棄，氣呼呼地抹了抹裙面，試圖讓自己整齊些。

放棄了？雨果暗暗猜測，但表面依舊抽抽搭搭，就像個傷心痛哭的小女孩，雙手緊緊抱住湯姆的手臂，表現出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會被人搶走似的。

「好女孩，我們不會把湯姆帶離你身邊的。」史密斯太太溫和地對雨果說道，像是個慈祥的鄰家阿姨。

雨果還來不及慶祝自己的成功，就聽見她接著說，「我們連你一起領養，這樣子你們就不必分開了，是不是很棒？」

……噢，獸人的臭腳丫。

雨果現在真的非常、非常想大哭一場。

***

摸著手腕上的祖母綠手環，寶石特有的冰涼觸感傳來，史密斯太太露出了淺淺的微笑。她由後照鏡看了看後座的孩子們，很高興見到兩人安安分分坐著，沒有吵鬧。

史密斯太太其實不姓史密斯，她真正的名字是卡普蘭，卡普蘭‧奈特。坐在駕駛座開車的男人不是她丈夫，也不姓史密斯，而是湯尼‧本。他們倆不是真正夫妻，正確來說，是『事業』的夥伴。

人有錢有權，便會開始享樂。有的人是賭賭馬，有的人是旅遊，而有人的嗜好則比較隱晦，例如狎妓…或是養臠童。而他們兩人則為這些大人物『服務』，滿足他們的需求。為了提供『貨源』，卡普蘭和湯尼偽裝成富有但膝下無子的夫婦，在英國各地孤兒院尋找有資質的男孩女孩，或誘騙或訓練，將他們當成一樣樣高價的商品賣給有不堪欲望的客戶。他們可以是喜愛女孩史密斯夫婦、可以是喪子的梅森太太與她的丈夫、可以是因病不孕而苦惱的貝爾夫人和貝爾先生，身份不是重點，重要的是漂亮女孩及男孩。

為了保持『商品』的價值，卡普蘭多採誘騙方式，不會輕易露出真面目讓孩子們知曉自己的下場，而是變相軟禁他們，讓他們吃好睡好，保養的漂漂亮亮，保持快樂的情緒，宛如幸福的羔羊，對一切無從所知，最後交到客戶手中。

當然，對於有特殊要求的客戶，他們會先行訓練；而對聰明發現他們目的、試圖逃脫的羔羊，湯尼絕不會手下留情──多種毒品以及刑具都在那兒準備好，隨時可以使用。

卡普蘭與湯尼的信譽一直都不錯。

誰知道，這次的交貨期限就要到了，原本準備好的其中一個男孩卻死了。想到這裡卡普蘭不禁瞪了湯尼一眼，就叫他別一次注射那麼多毒品，那男孩想跑也跑不了的，嘖，真是。

短短兩天，要她到哪去生一個漂亮的黑髮黑眼男孩出來！

不幸中的大幸，卡普蘭從新女孩珊妮那邊得知，那間孤兒院居然也有一個符合條件的男孩，這消息簡直是即時來的一陣甘霖！

於是他們也先不管先後在同一家領養孩子相距時間太短的問題，匆匆趕去孤兒院，並滿意他們所見的。雖然中間出了點小插曲──想到這裡卡普蘭用後照鏡瞥了眼那個相貌普通、唯有烏黑頭髮稍稍能看的小女孩，後者正抱著男孩手臂，嘀嘀咕咕地湊在他耳邊──但最終還是把商品給湊齊了，謝天謝地。

「好女孩，你們在聊什麼呀？」卡普蘭露出親切的笑，「可以讓史密斯太太聽聽看嗎？」

「那個、我跟湯姆說……」女孩放開男孩手臂，態度扭扭捏捏，頭低低的，好一陣子才把話講出來，「……史密斯太太您人真好，願意一起領養我……我、我……謝謝…您。」越講越小聲，最後幾個音好像蚊子嗡嗡一樣。

旁邊的男孩子臉色不太好看，微微撇下嘴角，像是對女孩的態度不太滿意，但他沒多說什麼，只是牽住了女孩的手。

愚蠢天真的傻女孩，非常好哄。卡普蘭在心中評斷，笑容越發和藹，「真是可愛的孩子，來，跟史密斯太太說說你的名字。」

女孩抬起頭，像為了稱讚而開心，又很快低下頭，「……雨果，我叫雨果。」她害羞嚅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