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內小劇場

「跳舞。」Sherlock突然建議，「你們兩個都去跳舞。別這麼傻站著，大家會猜測我們到底在討論什麼。」

Mary輕拂過Sherlock肩上那幾乎不存在的灰塵，「那你呢？」

「我們不能三人一起跳舞，」John有些浮躁，也許為了剛才得知的懷孕消息，「凡事有極限。」

「是啊。」Sherlock說。



**

跳舞。

就像他在偏廳中告訴伴娘Janine的一樣，Sherlock確實喜愛跳舞。

這是Sherlock少為人知的「普通人」嗜好之一。當然，對Sherlock自己而言，跳舞一點也不「普通人」，每一個旋轉、每一步足尖在地面上畫出的圓弧、每一次隨著旋律的肢體起伏，都是如同科學一般精密的藝術，就像音樂。

而這嗜好的確少為人知。

不是因為羞於啟齒之類的愚蠢原因，而是基本上沒什麼人會特別去問Sherlock：「嘿，老兄，喜歡跳舞嗎？」，尤其在自身一連串隱私毫無預警地被公諸於陽光下之後。

仔細算一算，除了能進行對話且恰好談及相關主題的Janine之外，就只有少數幾人知情。Sherlock母親知道，她同普通母親一樣，樂於探知孩子的一舉一動；Mycroft，或許。他有個跟自身肚腩一樣大，且喜歡探進他人窗戶的鼻子，加上他是Sherlock舞蹈啟蒙者。

還有John，他自己發現的，當Sherlock教他跳舞時。



那是在Sherlock尚未從巴茲醫院頂樓跳下去之前，一個氣候怡人而無聊的倫敦下午，沒有罪犯，沒有客戶，什麼都沒有。

John舒適地坐在扶手椅上閱讀，時不時佐以紅茶與小餅乾。Sherlock窩在他對面的沙發，雙腳屈起，前臂搭在膝蓋上，雙掌合十頂著下巴，望著前方。像是在思考什麼，又像是單純在放空。

「所以，」Sherlock突然拋出一問句，「你會跳舞嗎？」

「抱歉，什麼？」John有些摸不著頭腦，他的視線從文字移向友人。

「跳舞。」Sherlock重複，「不是在夜店裡胡亂扭動像是癲癇發作那樣毫無技術可言的東西，而是舞蹈，更有技巧，華爾滋、探戈、倫巴。你會嗎？」

「呃，」John想了想，「不會。為何這麼問？」

「傲慢與偏見，你的典型選擇。」Sherlock目光落在室友手中的紅皮書上，鼻頭在嘴唇吐出T時微微皺起，「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的英國，地主鄉紳貴族的情感婚姻問題，加上一堆財產，當然。那個年代舞會是重要的社交場合，男女在此展現自己，學識、財富、鋼琴、歌唱、技藝、舞蹈。基本上我更願意稱之為，商品價值。人們總以為資本主義只作用在『大經濟』，事實上，它出現在生活中每一角落。多麼有趣，不是嗎？」

扯出假笑，Sherlock沒等對方回應又自顧自繼續說下去，「基於你對於Jane Austen系列的熱愛，假設舊時代對於你有吸引力。而那的確有，別否認。如果你身處於那個年代，社交舞將會是重要的技能，而你對於兩性關係追求成功的機率就靠它了。那麼！」他提高音量，作了個停頓，偏過頭瞇起眼睛注視他的醫生，「不會跳舞，吭？」

John合起書本，「我沒有…算了。這只是本小說，Sherlock。」

「我當然知道它是本小說，聖經也是一本小說*1，停止，你不會想跟我爭論。重點不是這個，你總是會放錯重點，就像你那充滿羅曼蒂克元素的部落格。」Sherlock的手隨著語句揮舞，「重點是，你不會跳舞。」

「我不會嗎？噢，等等，讓我回想一下我剛才的答案——」John歪了歪嘴裝作思考的模樣，「——對，我不會。所以？」

「所以，」Sherlock加重語氣，試圖表現出他的耐心，「我可以教你跳舞。」

而John理所當然謝絕他的好意。但是Sherlock沒那麼好打發，一向如此。他喋喋不休的闡述這是一個多麼無聊的下午，沒有罪犯，沒有客戶，什麼都沒有。「而你甚至不給我一些香煙！」Sherlock譴責，像是John做了什麼不可理喻的天大錯事，「我必須找點事情作，在我用你藏在由上數下來第三個鞋盒中的手槍往牆上打出第二個笑臉之前。我確定Mrs. Hudson不會喜歡這個，且你要為此負責，John。」

John瞪著Sherlock，最終他妥協了，一向如此。

「你贏了，現在教我跳舞吧。」John不甘心地撅起嘴唇，「但是要拉上窗簾，傳聞已經夠嚴重了。」

「那個魔術字（magic word）*2，John。」

前軍醫將雙手交叉放置胸前，語氣不善，「……凡事有極限，Sherlock。」

Sherlock淡藍色的眼珠轉了一圈，從善如流起身將窗簾拉上。

在解決窗簾問題的途中，Sherlock迅速考慮要從哪種舞蹈開始他們的跳舞課，當他的腳步落在唱盤機前面的那一瞬間，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讓我們從最基本的社交舞開始，」修長的手指在收藏的黑膠唱片堆上頭飛快移動，到其中一片上時停頓，抽出，快速卻仔細地將唱片安置於機器上，放下唱針，Sherlock轉過頭對他的舞伴抿嘴一笑，「華爾滋。」

蓄意忽略John的尷尬以及他為自我安撫而不斷碎念著『我就知道今天該出門』，Sherlock走向前，左手手心握住John右手手心，右手掌心微微托住對方左肩胛骨，「把你的左手放在我右上臂的三角肌處上。」

John因為突如其來縮短的距離而愣住，他下意識按照Sherlock所說去作，接著才發現有些不對勁，「等等，如果我沒搞錯，我跳的這是女步吧？」

「當然是女步，」Sherlock說話的氣息輕輕拂過John的耳尖，「任何舞蹈都要從女步開始，這樣你才懂得怎麼去領導跳舞的節奏。華爾滋的花樣繁複，不過都是從基本步作延伸*3，現在退後你的右腳…」

「等一下，」John打斷教學，狐疑地看向他的舞蹈老師，「誰跟你說的？關於舞蹈都要從女步學起這件事，我從來沒聽過這種理論。」

「我的舞蹈啟蒙者。」Sherlock簡單地說，在John刻意眨眼傳達『繼續啊』後不甘願地吐出名字，「Mycroft。」

John沉默一下，小心翼翼地慢慢說，「咳，你應該知道，在現實生活中，這很有可能是普通兄弟姊妹整人的把戲，對吧？」

提到他的天敵，Sherlock習慣性表現厭惡，「50％。當下我懷疑Mycroft有50％的機率是騙我，而一個星期後——圖書館居然不是24小時開放，鄉村，嘖——我查完圖書館所有舞蹈相關書籍後，提昇為85％，我找不到任何文字紀錄下的理論。」接著話鋒一轉，「但實驗證明那的確有所幫助，我的親身體驗。所以今天你的華爾滋學習仍從女步開始。」

「又或許你只是個想讓我跳女步的混蛋。」John下了自己的結論。

Sherlock這次擠出的假笑誇張到讓眼睛瞇成一直線，「或許。」

若不是兩人的身體相當靠近，而Sherlock又握住John的手心，或許在舞蹈課程開啟之前，起居室會先有一場小小的暴力事件發生。值得慶幸的是黑髮偵探的手指在對話期間一直緊扣住醫生手背，掌心貼著對方帶有薄繭的右掌，因此那場小小暴力事件頂多只活躍於John腦海中，大概三秒的時間。

當然，基於老師的堅持，以及學生在舞蹈領域地位的薄弱及本身半放棄之狀態，221B臨時的舞蹈課程依舊以女步作為開端。

「聽著指令，跟隨我的腳步，仔細看好了。」

Sherlock這麼說，踩出了第一步。

女性基本步。

右腳退後，左腳向側，右腳併到左腳。
左腳向前，右腳向側，左腳併到右腳。

Sherlock不確定John是不是他最聰慧的學生，但他知道John確實是學習態度中最好的一個。順道一提，到目前為止他只教過John。幾次重複後，小個子醫生逐漸掌握了訣竅。

「呣，我想我接近它了。」John宣告，帶著一些猶疑，他抬頭看向Sherlock，試圖從對方那兒獲取一點肯定。

「至少你沒再接近我的腳指頭，我指太接近。」Sherlock用他獨特風格鼓勵了John，「我們可以正式跳一次了。」

放開John的手，Sherlock前去調整唱針好讓歌曲能從頭播放，在他轉過身時，紫色睡袍的下擺於空氣中畫了個小小曲線。當第一個音符落在地面，偵探將左手背於背後，對他的醫生伸出右手，「可以請你跳支舞嗎？」

「好像我能拒絕一樣。」John嘗試嚴肅地吐嘈，卻又忍不住因這滑稽的場景而笑出來，最後他仍將手放置於對方掌心上，「當然，我的榮幸。」

然後他們開始跳舞。

最初John的肢體動作的確僵硬，就像首次在畢業舞會上跳舞的書呆子，但在他與Sherlock順利轉了幾個弧而沒有踩到對方之後，John的神經與肌肉放鬆多了，他發現Sherlock其實是很棒的領舞者，而情況也沒有他想像中的尷尬，特別是Sherlock的舌頭打從第一個腳步踏下去後，就完全沒有停止運作過。

「沒錯，John，」Sherlock叨叨念念，「跟隨著旋律滑動你的腳，傾聽音樂，你會發現樂譜早就幫你畫好跳舞路線圖。」

「噢，我都還不知道你是個詩人呢。」John調侃。

「因為我確實不是。」Sherlock理所當然地回答，他的舞步流暢，絲毫不受對話影響，「這首樂曲專為華爾滋所寫，每一個節奏都是指引，這是科學，John。」

John沒空為Sherlock冠上更多詩人的美稱，他無法像舞伴那樣一心二用，腳與嘴他只能擇一。他們在221B的起居室中旋轉，時不時繞過地上一些『那必須在那裡！John』的障礙，而始作俑者仍繼續發表感言。

「……有人說過跳華爾滋有如繪畫，人是筆，舞池是張畫布，題材就是各式各樣舞式，舞程線是畫中架構，舞者用舞姿構圖，最終整體將呈現一幅美麗的繪畫。*4」Sherlock滔滔不絕，「但我認為跳舞這藝術就是極致精密的科學，從樂譜的節奏、旋律，到每一拍子都恰好點地的舞步，這是科學，這是藝術，這是華爾滋。」

此時John注意到Sherlock的眼睛發亮，神情熱切而令人感到熟悉，欣喜的情緒有點類似他在破解謎團，卻又更平靜而溫柔了些。

醫生微笑，「你真的很喜歡跳舞，對吧，Sherlock？」

黑髮偵探沒有直接回答，但他的笑容說明一切。

「噢，John，小心，要加快節奏了！」

一個長音落下，音樂從原本的優雅緩慢轉成俏皮輕快，Sherlock拉緊John，兩人的步伐在地毯上追逐，嬉戲，旋轉，劃弧。John覺得自己好像在進行極限運動，他的心跳因為興奮與運動量而加快，他臉頰通紅，「這真有趣！我現在懂你為何喜歡跳舞了！」

John的讚賞勢必在某方面成為Sherlock的興奮劑，他帶著John轉了一個又一個的方形舞步，在兩人的興致都高到極點時，一個頑皮的想法出現在Sherlock的大腦，他對John露出一個鄰家調皮男孩的竊笑，接著右手從John的左掌滑到背部環住右肩，左手溜到腰際，向前傾身，讓醫生做了一次華爾滋下腰。

「哦，我的老天！」

John驚呼，他太信任Sherlock的帶領以至於完全來不及反抗，就在幾次呼吸間順利完成下腰動作。Sherlock有力的手臂攬著John的肩膀讓他起身，跟隨著音樂的節奏完美地回到基本舞步，一氣呵成。

「那真是…那真是…」淡色金髮的醫生瞠目結舌，等到心情稍微平復後才開口，「……我這輩子從來、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做出這樣的動作。」

「老實說，我也沒有想過你會配合。」Sherlock承認，仍舊掩不住惡作劇成功的歡樂，每一個滑步都散發喜悅的氣息。

看著Sherlock得意的神情，John想表示憤怒卻最終忍不住大笑。

「噢，白馬王子，」在幾個舞步後他止住笑意，「你可知道這正是我心目中的夢幻場景？華爾滋下腰！特別是要在最後給予甜蜜的一吻作為最完美的結束，你怎能錯過這個呢？親愛的。」

眨眨眼睛，John故意表現像個甜蜜女孩的模樣。

Sherlock安靜兩秒鐘，抿住嘴，前滑一步，併腳，再開口時的音調較平常低一些，「我假設你這是在向我要求一個親吻？」

理應熟悉的嗓音卻帶著一絲說不清的氣息，從John的耳朵緩緩地撓進心底。他有些困窘地望著Sherlock，那蒼白臉上的表情與平時無異，但是不知怎麼地John卻覺得，這也許，也許是諮詢偵探人生中，最接近於調情的表現？

這個詭異的想法讓John的舌頭突然失靈，他試圖作出調侃，卻發現自己張開嘴，一句話也說不出。

起居室內頓時瀰漫著異樣的氛圍。沒人說話，只有唱盤機努力運作，優美的圓舞曲從花樣喇叭中傾瀉而出。John感覺Sherlock悠緩的呼吸在他耳邊被無限放大，伴隨自身加快的脈搏，環繞自己，進行著一場奇異演奏。

直到開門聲打破了平衡。

「男孩們，有……噢，你們在跳舞？多麼可愛呀！」Mrs. Hudson驚喜地看著兩人，接著帶著歉意說，「我很抱歉打斷你們，但是Lestrade探長在樓下，說有一個離奇的案子……」

「案子！終於！」

Sherlock歡呼一聲，放開John，穿上大衣後興致盎然地沖下樓去。

John傻眼地看著消失在門邊的大衣一角，還沒回過神來，Sherlock又出現在門口，急切的催促，「快來，John！別傻站在那邊，Lestrade和他的低智商團隊需要我們！」

然後一切又好像回到了正軌，John知道了自己該作什麼。所以他抓起手機，和Mrs. Hudson簡單告別，匆匆跟上Sherlock的腳步。

後來，誰都沒有再提到關於親吻這件事。
    

**

「這不是華爾滋，對吧？」

關鍵字將Sherlock從記憶宮殿中拉到現實，他很自然地接下Watson夫婦的對話，好似他從來沒有分神一樣。

「別擔心，Mary，我教過他了。」Sherlock說。

不過只有女步。

在Sherlock演奏時，他曾擔心John會出錯，畢竟他只教過新郎女步。不過事實證明John能完成開舞，即使腳步有些猶豫和僵硬，但他依舊完成了。

還加了一段華爾滋下腰。

Sherlock微笑目送新婚夫婦加入舞池。

看著Watson夫婦背影消失在人群後，突然之間，Sherlock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他完成了一個摯友與伴郎在婚禮的職責，卻在結束後發現，自己在熱鬧的舞池中顯得額外格格不入。

歡樂的歌曲持續放送，Sherlock看看左右，在與人們眼神接觸時抿出尷尬微笑。每一個人都有專屬的小圈圈，他們談笑，他們熱舞，但Sherlock找不到自己在此地的位置。

當他無所適從之際，熟悉的誇張笑聲傳來，腦中的資料庫提醒，是那個伴娘。

對了，伴娘。

Sherlock眼睛一亮。

Janine是伴娘，而Sherlock是伴郎，他們今日相處下來還不錯，至少Janine沒叫他滾邊去。這或許表示他今晚可以在Janine旁邊找到一個不顯突兀的位置，伴娘和伴郎，非常合理。

下好決定的Sherlock轉了一圈，搜尋笑聲來源。這很簡單，他一下子就找到Janine。

伴娘發現Sherlock並對他微笑，Sherlock鬆了口氣，正要向前，踏出去的步伐卻被眼前Janine已有舞伴的畫面給阻止。


「別牽扯太深。」

Mycroft的聲音在Sherlock腦海中響起。

「別牽扯太深。」Mycroft說，「別自作聰明，我才是聰明的那一個。」

人們轉圈，嬉鬧，享受著婚禮後舞會的歡樂。

Sherlock知道了自己該作什麼。

他走上台，他將樂譜小心折起，收至白色的信封，把寫有『Dr. and Mrs Watson』的那面露出放好，輕柔地，像是怕會不經意破壞掉它一樣。

他經過一個又一個隨音樂舞動的身軀，走到禮堂外面。穿上那件一直陪伴他的大衣，灰色羊毛呢。大衣下擺在英國寒冷的空中劃出曲線，如同華爾滋所跳出的圓弧。

背對喧囂，Sherlock踏上黑夜的小徑。

獨自一人。



*1 基於偵探在302對於上帝/宗教的態度，我設想他對聖經的評價應該與眾不同。
*2 魔術字，請、謝謝、對不起。
*3這是我看了華爾滋資料後的小小設想，如果有錯請包含拜託打人不要打臉啊TAT
*4 引用自網路資料，許獻忠，跳華爾滋的要領（上）

其實我偷偷讓偵探與醫生在不同場景說出相同的話，有人發現嗎科科